下班後，我和金貴一起吃飯，那是中上等級的餐廳，會列為中上，表示我對它還有點不滿意，我畢竟只是金貴的學長，太講究不合適。
「想吃什麼？」
「您、您點就好。」
社會新鮮人平常也就上幾百塊的餐廳，我也是進公司兩年，才第一次進這種等級的餐廳，金貴縮在椅子上，緊張得額頭冒汗。
「我要兩份這個。」
我選了最喜歡的餐，連同甜點一起點好。
等待上餐的時間有點難渡過，我承認我不喜歡交際，尤其討厭場面話；和金貴一起吃飯很愉快，但不表示我想多說話。
「你有混血？」
在這麼近的距離和燈光之下，我才察覺到他的眼睛不是褐色，而是透明的銀灰。
「奶奶是俄國人。」
他常常低頭，更難注意到他的眼睛，這樣平凡的他，好不容易有點特別的地方，卻總是藏起來，我有點無法理解。
「等下還有時間嗎？」
兩個大男人，沒什麼可聊的，這一餐花不到一小時；金貴有點坐立難安，吃下去的東西看起來完全沒消化。
「呃，有。」
「順便把衣服買一下吧，我不知道你的尺寸。」
我也想要試著更有人味一點，但在效率之下，什麼都顯得不重要。
「好。」
。
我帶他到常去的店鋪，他有點猶豫，最後快速的選了幾件。刪除幾件不夠好的，我叫他不必穿出來給我看，自己喜歡就可以，當他進去試衣間時，我的電話響了。
「王經理嗎？我是羅律師。」
「您好。」
董事長的事情有點機密，我支開服務員，躲到角落深吸一口氣。
「董事長剛才過世了，請您待會到醫院來。」
律師的聲音毫無起伏，突然感覺好冷，世界好像崩潰了，我知道我還沒準備好。
洩氣地一拳捶在布椅上，椅子布面有點粗糙，磨破了一塊皮，疼痛讓我打起精神，我告訴律師晚點會過去，隨即掛上電話。
律師和我說過流程，我知道會發生什麼，明天銀行一開，會有一筆錢轉進我的戶頭，公司要花點時間才能適應新老闆，好多文件會換成我的名字。
「學長，你還好嗎？」
一隻手猶豫的搭上肩膀，一抬頭，剛好對上金貴那雙色彩奇異的眼睛；異樣的感覺流過全身，像是寒風中開了花，僵硬的四肢得以再感受到溫暖。
「沒事。」
我不知道我笑起來怎樣，金貴好像嚇到了，瞪大眼睛定格住，說不出的可愛。
「走吧，學長應該很累了。」
「選好了？」
目光移到那幾件衣服上，衣服試穿過而變得皺皺的，金貴的領帶還沒打回去，扣子只扣到第三顆，露出底下的白色內衣。
「嗯，這件……」
那是件款式基本的白襯衫，沒有什麼多餘設計，扣子淡淡壓出紋路，就是唯一的裝飾。
「試穿一下，我看看版型對不對。」
。
和客戶的見面在幾週後，對方是區域醫院的院長，比較值得一提的是，這位院長是女性，專長在於燒燙傷，對於工業材料出身的我們來說有點棘手。我看了幾本醫療書籍，還沒能融會貫通就被逼上戰場。
「郭院長您好，我是市場部經理，敝姓王。」
「怎麼不是藍經理？」
她的臉上只有淡妝，脖子掛上一條珍珠項鍊，淡淡的皺紋讓她看起來格外有親和力，聲音很有威嚴，標準笑面虎，我可不想在她眼皮下動手腳。說起湛藍時，她的瞳孔晃蕩了一下，我裝作沒看到。
「這次材料不合需求，是我的缺失，所以由我來說明，很抱歉給您添麻煩了。」
「可以的話我也很想用新產品，但我們醫院預算實在不夠。」
當初開發材料，約定平分研究金，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。
「郭院長希望怎麼補救？我們會努力做到。」
前幾天發生大規模燒燙傷意外，最近的醫院就是區域醫院，現在醫院應該被病人塞滿，正需要這種貼布。做為一個人，不該這樣想，但我真的覺得很幸運。
「也看了新聞了吧？本院很需要這項材料。」
「發生這樣的事情很遺憾。」
金貴焦躁的挪動，看起來很想插話，鞋子敲到我的腳踝，有點痛、有點麻，也敲掉我的專注力，心臟異樣的波動，他低下頭，不動聲色的用沈默道歉。
「我想和貴公司求個人情，用原價格進貨。」
「原價格是指……原技術價格？」
兩者光是造價就相差兩倍，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時代，連醫生都在考驗人性，我好累，累得想大叫，想什麼都不管。
「這是年度計劃，我恐怕不能做主。」
責任心逼迫我把腦袋分成好幾份，分別考慮不同問題，計劃呈報的所需時間、總經理的人道主義、宗教信仰，重重跡象顯示，最後下決策的人會是我。
「我能等，病患不能等，幾個人在這幾小時內就會死。你要我如何向大眾交代？」
「非常抱歉，但我的權限無法決定，我會先通知工廠出貨，剩下的缺額等上頭指示再通知您。」
「只能先這樣，」郭院長站起來，我趕緊拍拍金貴，「我還得回去加班。」
她匆匆走了，腳步快得不像穿了高跟鞋。
我沒想過那麼快就要面臨決策，公司上下會怎麼想？大眾會怎麼想？極度的焦慮讓我笑出來，迴盪在包廂空間，連我都覺得可怕。
金貴驚愕的盯著我，用手推了一杯水過來，長袖向後跑，露出一截手腕。
在計程車上，金貴坐在我右手邊，車沒開兩條街，他沉沉進入睡眠，手隨興的交叉垂下，臉歪到一邊，嘴還開開的。
我情不自禁的吻了他。或許是什麼都還沒吃的緣故，他沒有什麼氣味，聞起來有點圖書館的味道。
停在唇上的幾秒鐘間，他動都沒動，呼出均勻的呼吸聲。
離大學不到一條街，我拍拍金貴，他張開眼睛，勉強打起精神來。
「前面警衛室下就好。」
我和他一起下車，請司機稍微等一下，兩旁樹長得很茂密，路燈光線被擋住，地上一片一片的黑。
「我送你到門口。」
「不用了，學長早點回去休息。」
或許是光線的關係，他感覺沒有正視我。
「回去小心點。」
「晚安。」
和我道別完，他向後退，身影消失在樹影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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