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起始的回憶錄 2

作者:烏龍青茶

 

   一滴水滴到我頭上,往上頭看,天花板小洞又開始聚集水滴,我小心撐著拐杖繞過,免得滑倒。在機場遇到這情況,也許很多人會擔憂安全,只是除了漏水外,是沒有其他大問題的。

 

   身為國際機場這該算是國恥,臺灣人大多不是真的重視,在媒體前抱怨歸抱怨,實際上表現得那是無傷大雅的問題,至少我現在看到的一對夫妻是這樣,被滴到頭還呀呀的互相取笑,男子抹掉她鎖骨上水珠,順手撫了好幾下,調情得過分刺眼。

 

   「需要幫忙嗎?」

 

   一個年約十五的女孩走過來,眼睛戴著黑色放大片,粉紅長版上衣配牛仔短褲,腳上粉紅色夾腳拖配上綠色指甲油,典型臺灣人裝扮,語氣像是喝水一樣自然。

 

   「謝謝,不用了。」

 

   準是我這斷腿樣導致,一出門總有好幾雙眼盯著我,但臺灣人不知是接受度很高還是怎樣,不太會出現讓人不舒服的鄙視眼神。

 

   孤僻習慣的我,知道他們都是好意,卻還是無法好好接受。

 

   「那妳要小心喔。」

 

   她有點失望,還問了我有沒有需要提行李,機票換了沒等等。

 

   照慣例的入關、託運行李、坐上飛機、等待飛機啟動,小飛機不穩的在坑坑窪窪跑道上加速,飛向還陰暗著的天空。

 

   我坐在靠走道座位,看不到變小的島嶼,只是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和身體分開,遺落在那塊土地上。

 

   飛機已經飛高到雲之上,陽光無阻礙的灑下,天空好藍、均勻的藍,和荷花村天氣最好的時候一樣。

 

   。

 

   昨晚下了整夜雨,水洗後的天空特別潔淨,雲朵特別少,太陽特別毒辣。

 

   天氣幹嘛那麼好,就算不下雨、也最少要是陰天。

 

   邊抱怨邊拿出炭筆橡皮,強烈陽光透進來,拉上窗簾都還足夠照明。

 

   身為藝術人,不能忽略使用每種素材,但炭筆畫不出彩色,我不想拿來繪荷花,因此疏用了好久。

 

   刷刷讓碳粉留在紙上,有一筆沒一筆的畫著屋裡擺設。先用粗線條畫下離自己最近的小矮凳,細細拉出充當床、裝滿乾葉的麻袋,塗抹出小木桌、上頭的粗胚色茶杯,它約半個巴掌高,上頭一個怪異扭曲的藍色愛心,是我小時候畫上的,現在手太穩,反倒畫不出那怪異的形狀,後來用左手才大概畫出差不多感覺。

 

   我輕撫著紙上的茶杯,想著源立啜飲情景。

 

   為什麼要露出那珍惜的表情,那麼醜的杯子,還拿起來鑑賞把玩,喝著茶葉都沒放的白開水,卻一臉品嚐醇酒似的。

 

   拿起他用過的杯子,我臉貼在桌面上,手指懸在杯口轉圈。

 

   要是有更好的能給他用就好了,普通茶杯也好,便宜茶葉也好,就是不要是失敗手做杯和白開水。

 

   

 

   耐不住性子的出門晃晃,艷陽曬得土地乾裂,池塘水位也稍顯降低,在這村裡平常大家都是不關門的,唯獨源立的家裡大門緊閉著,窗門也關著,看不見裡頭情況。

 

   我舉起拳頭猶豫著該不該敲門,該說什麼開場、他會怎麼說等等,也想著是不是還是回家好。

 

   「楊玫,林先生可能在午休,要不去我那坐,站那要曬黑的。」

 

   還沒理出一個結果,盧太遠遠對我叫喚,手上捧著一籃鮮採起來的荷花,「女孩子一白遮三醜,要記得防曬,我們村裡太陽很烈,別看沒什麼太陽就疏忽。」

 

   她放下荷花,走近還是用大嗓門說著,不怕吵醒正在午休的源立。

 

   「妳長得那麼俏,要是能再白些,一定每個男人都把妳當瓷娃娃,捧在手裡珍惜。」

 

   「真的嗎?我晒了好幾天太陽了,您看這樣還有沒有救?」

 

   我平常不會特別打扮,才想起今早照鏡子似乎真的有點變黑,又聽她說的,我是不是黑醜了?

 

   「問我就對,我以前可黑的像煤炭一樣,自從用了這秘方,過沒有一個月就見效,現下雖不是白雞蛋,也算土雞蛋。」

 

   盧太小心翼翼細聲說得神奇,我都訝異我居然會相信。

 

   「那要怎麼調?」

 

   「不能白白告訴妳。」

 

   盧太賣起關子,一臉驕傲的,眼珠轉阿轉。

 

   「拜託,看您要我幫什麼,只要我做得到!」

 

   「我只問妳一個問題,好好回答便好。」

 

   我背都靠到牆了她還是逼近,她音量降為普通說話程度,一臉八卦的說著:「妳對林先生有意思吧?」

 

   腦袋轟了一聲,沒來得即反駁,她又繼續自顧自的講:「林先生真的是好男人,雖然……哎呀,林先生,午安。」

 

   門空空幾聲打開,盧太一臉欣喜盯著源立,他也回望著她,眼神充滿在意,那不是很單純的眼神讓我覺得渾身不對勁,說也說不上來,就是心裡酸酸的。

 

   說起來盧太也不醜,雖然不是少女了,但也頂多三十出頭,鵝蛋臉還算均勻,個子纖長,個性活潑大方、又會打理家裡,聽說幾年前她先生去世,她還給他守寡到現在,完全傳統女人的理想形象,我卻有點討厭她。

 

   「午安。」

 

   穿著比平常更樸素的薄衣裳,源立小心閃避陽光,藏身在陰影下,墨綠眼睛半開,一副被吵醒模樣,鼻音濃重的對盧太問好,懶散語氣很是隨便,感覺是對很親暱的人才會有的。

 

   他轉過來看我,沒有說話,反倒皺起眉,我慌忙對他點了下頭。

 

   「你們慢慢聊哈。」

 

   她說著忘記家裡還在燒開水,快步提起荷花走開,帶著掩嘴都藏不住笑容。

 

   源立一臉不想要她離開的樣子,眼睛直追逐她,到她回頭看到做出驅趕樣子,兩人相互比了幾個手勢,也許是被拒絕了,他洩氣面對我慢慢拉起嘴角:「怎麼了?」

 

   怎麼了?你怎麼能這樣問我!

 

   自尊不允許我說出如此懦弱的話,我反抗著要質問的衝動,故意想說得像不在乎:「好幾天沒看到你,看你是不是生病。」

 

   他眼睛張大了些,連同漆黑瞳孔都擴大,擠壓到綠色虹膜只剩下一小圈,再開口前尷尬的卡了下,最前頭字音分岔。

 

   「些……謝關心我,進來坐?」

 

   

 

   第二次到源立的家,總感覺比第一次還緊張。

 

   他綁起雙層窗簾外層,讓陽光柔和透進來,都住在這種窮鄉了,擺設還是算很講究,木質的桌椅、看來很柔軟的床,手工釘的櫃子放了一些書,大部分都是些藥草、膳食,臺灣風景攝影集的數量也不少,大約是前陣子有掃除過,滿室陽光曬透味道。

 

   「要喝嗎?青草茶。」

 

   剛進門他就這樣問道,想是要逃離和我面對面般。

 

   「呃,好。」

 

   我張拉椅子,剛坐下,他從櫃子拿出一個木盒打開,掀開紙包裝,將玻璃碟輕手放上桌子。初看它晶瑩透明,久看發現其實是帶著淡淡綠色,陽光流轉其中帶出彩虹光輝,碟子反射光線,在草編天花板照出一塊圓圓光團,偶有悠遊雲朵化身黑影流過。

 

   「今天太陽很大呢。」

 

   放上杯子,源立看著天花板光芒輕說,眼中不隱藏的流露出嚮往,玻璃和玻璃敲擊聲在小小屋子迴響,聲音很像冰塊碰撞;杯子寬口窄底有握把,杯壁不到半公分厚,隨時會碎裂般。

 

   他單手提起銀壺,另一手連碟一起端起茶杯。茶注入杯中,玻璃壁濛上白色霧氣,水面幾乎沒有晃動的平穩上升著,半透明的黑綠液體很是濃厚,表面張力明顯有著圓弧,反光滾動內部細微不穩定,他低望的眸子反射那波光粼粼,顯得很落寞。

 

   「請用。」

 

   杯中茶已被注至八分滿,源立扇動睫毛,不過眨下眼就完全封印那股落寞,手臂巧妙使力緩緩拿正銀壺,將握把轉到我的右手邊,客氣勸我喝。

 

   我點點頭道謝,勾起杯把嗅嗅,藥和薄荷味讓我有點害怕味道,捧茶杯遲疑不決,許久才怯怯喝了一小口,初含在嘴裡感覺到微溫,經喉散發涼爽甘甜,入肚如洗淨內臟般舒適。

 

   「很,好喝。」

 

   他只笑笑的在我對面坐下,端詳自己還空著的杯子許久,才又提起壺幫自己倒茶,卻只倒了一半,用奇怪的動作轉著杯子,好像那樣能掏出金子似的。

 

   雖然他沒有看我,我還是總覺不安穩,也不知該做什麼,不經意的一直喝茶,在我喝最後一口時,他才勾起杯把;輕含透明杯緣傾斜杯子,閉眼仰頭同時輕吸一口氣,淡白水霧進入鼻子,細膩呼吸聲劃過空氣。

 

   邊看邊喝,不專心的後果是狠狠嗆著,差點把整口茶噴在他臉上,勉強壓住氣吞下茶水才開咳,咳嗽聲大大驚擾原有平靜,他咖的放下杯子,茶濺出來,大多積在碟子上。

 

   「不急,慢慢喝。」

 

   沒有拍背什麼的,他輕柔說道,抽了張面紙給我,當我笑著對他說謝謝時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,一瞬有股電流通過的感覺,他狼狽的把眼移開,手指僵硬捲起,默默步到裡頭,拿了抹布抹桌子。

 

   早就弄乾淨,源立還當做有什麼頑垢在上頭,弄著接觸處嘰嘎響。

 

   「欸,台灣是什麼樣的?」

 

   那聲開頭真沒禮貌,也該說那個那個比較像女孩子,我卻一副兄弟打招呼的口吻,真丟人。

 

   「臺灣就是……。」說起故鄉,他很快換了個表情,望著窗外明亮遲遲不語,臉堆滿崇拜愛慕,像是在思念遠方的情人,也也許真是這樣。

 

   光源輕輕照在他側臉,比一般人白的皮膚顏色不太平均,深沉綠眼反射出金光,我想起剛他對日光給出的渴望,思索著從來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陽光下,會是什麼感受。

 

   「楊玫。」

 

   順著聲音回頭,他早已收起回憶表情,望著地板,抹布在桌上撢撢,一副灰塵中含有很多奧秘般。

 

   「幹嘛!」

 

   也許思考到很深層級,源立沒有回應,眼中綠色深沉竟好似在流動,像是綠藻在碧綠湖水中漂忽而過,瞳仁卻是迷惑不解的讓人心酸。

 

   「是……是我曬黑了?」

 

   最後他一臉嘆惋的凝望我,這樣眼神像是看在連續劇出現、紅顏薄命的女主角,我該大吼著說出現在的心聲,叫他別再打量我,卻還是被這瑩晶碧眼吸引,我藏不住的漲紅臉,結巴得很兇,終於找到話說。

 

   「黑一點也沒什麼不好。」

 

   收起深思,源立眼神回復正常深度,冰利的視線縮回,溫柔得讓我臉都熱起來,我縮著頭,讓頭髮垂下半遮住臉。

 

   「是客套話嗎?」

 

   丟臉,好丟臉,我心裡在抓著頭髮狂搖,

 

   「不是。」

 

   他清了下喉嚨,好像渴了很久般,兩字幾乎是用氣音擠出,還帶著嘶啞,這樣簡單的詞似乎說得有點過於急忙了,不的上提音還沒完,是的重音就追上,讓不聽起來沉掂掂的。

 

   「咦……。」

 

   源立發出小小疑問聲,沒有拿抹布的那手突然朝我臉靠近,青草氣味揚起,絲絲浸入肺,心慌得讓我忘記該吸氣還是吐氣,只好全身緊繃的閉上眼、屏住呼吸,一方面又加重注意另外三感,卻一直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,在耳朵被鼓動充滿之時,頭髮被觸了一下。

 

   「頭上有落葉。」

 

   到他語落我才又張開眼,看了下他用拇指和食指夾住的枯葉,悄悄摸了下左耳後,剛他手經過帶來的風掃過的地方,在清涼過後熱起來。源立指觸了下桌面,留下一片銅錢型的圓葉,姆指不住撥撥,只是沒碰幾下,那枯黃葉子就碎成千片。他不忍看似的緊閉上眼,短密睫毛夾在眼縫。

 

   「那個,林先生。」

 

   很是在意他剛剛想對我說什麼,我握著衣服下襬,擠出勇氣和聲音。

 

   「可以不用這樣叫我,雖然我的名字很容易被忘記,可是我自己很喜歡被叫名字的。」

 

   雖然他這樣講,也沒說那我該如何稱呼他,是該連名帶姓的叫,叫兩個字、一個字,還是該趁這機會,取個外號什麼?

 

   「樹林的林,水源的源,站立的立。」

 

   他可能以為我忘了,又再說了一次,還拿出白紙,在上頭寫上,很多人都說字能夠看出一個人的個性,但他的卻看不出本質,端正得如沒有感情的電腦字。

 

   「你字真漂亮。」

 

   「是嗎?我倒沒有特別練過。」

 

   他還是禮貌笑笑的說,說完卻用力咬住唇,像是在努力不讓話跑出嘴,好像有什麼內情,我激動的等待著、期盼他會和我分享秘密,但他終究沒有多提。

 

   「好漂亮的耳環。」

 

   源立轉移話題的說著,邊端詳邊伸出手。

 

   「哇啊!」

 

   他手隨著慘叫縮回。

 

   「怎麼了?」

 

   聽他叫得像被火燒到一樣,我還比他更驚嚇,想抓他手看看受傷沒,卻被閃過。

 

   「沒……沒事,靜電。」

 

   。

 

   『臺灣就是很熱,天氣熱、人情熱。』

 

   源立,你知道嗎?我去過台灣了,我很喜歡,真的很喜歡。

 

   回過神來,我才看到隔壁的小弟弟在對我笑,我忙著拉拉嘴角。

 

   「姐姐,妳少一隻腳還是很漂亮!」

 

   天真又清透的聲音讓我心裡一酸,眼淚都要掉下來。

 

   能不能不要那麼溫柔?

 


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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