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起始的回憶錄 1

作者:烏龍青茶

 

  自從遇到陸景祥,我對源立的思念愈來愈強烈,也更常夢到那段如夢似幻的時光。

 

  躺在床上,眼淚不住的流,時鐘顯示是凌晨三點,這島國似乎沒有完全的黑夜,天空還紅通通的,遠處大量車輛經過發出呼嘯聲。

 

  熬夜對我不算什麼,但在這住不過三個月時間,東西卻比我想像中的多,疲累度也飆升到極限,明天也還要趕早上飛機,我應該再好好睡一下,儲存搬家所需的精力。

 

  輾轉半個多小時,睡意沒有回來的意思,逼迫我回想起剛剛的夢,或該說是回憶。

 

 

  到達荷花村時,雨下個沒完,池塘的水要滿溢出來似的,嬌豔荷花隨雨的力量擺動,洗出更為鮮明的色彩,我蹲在泥濘中,用脖子肩膀夾住傘好空出雙手、抱著畫板畫下這仙境景象。

 

  真的不是別的地方比得上的,飽滿光澤的花瓣、翠綠的葉枝,靈感泉湧而出,停不下手猛畫著。

 

  怎知一個使力不好,畫板連同畫竟掉到泥水裡,才閃神一下,傘也沒抓好落到池子裡,隨風漂到中央。

 

  「怎……。」

 

  才說出一字,頭上雨卻被擋住,我抬頭,居然能看見灰暗的藍天,灰色雲浮游而過。

 

  擋雨的是把透明塑膠傘,傘的主人是個年輕人,有張不算出色的臉孔,身長約莫一米七五,年齡大我點,不會超過三十,黃種人長相,黑色頭髮、稍顯蒼白的皮膚讓他有點病容,灰撲撲的粗布衣裳,全身除了那雙綠色的眼睛之外,毫無色彩。

 

  真不是個好看的。

 

  還想著高富帥都去哪了,但是和他眼神對上的時候,我心裡卻慌了下,接著便再離不開了。

 

  「妳還好嗎?」

 

  他說話不如一般中國人字正腔圓,咬字只是淡淡帶過,語調輕顫,溫柔的說著話。

 

  「沒事。」

 

  我站直身子,習慣性的一回,伸手把畫板拎起來。

 

  長這樣大,從不在意言語粗魯的,現在卻有些討厭這無情冷酷的語調。

 

  「妳外地來的嗎?有住的地方嗎?」

 

  他又操弄著溫軟音色,我心裡絮亂著,這了好一會說不出話,最後用力搖搖頭,就是不想再開口。

 

  「那先到我家吧,雖然會漏水。」

 

 

  我不是很記得那時是什麼表情,或許大多是著迷,他說什麼我都應好。

 

  村裡人幫我辦了個歡迎會,五十幾個人,卻只有一道肉料理,他們催促著我吃,客氣到我覺得不好意思。

 

  村裡很多人到外地就再也沒回來,留下不少空屋,我隨意選了間住下,旁邊是個沒人管理的荷花池。

 

  『我叫林源立,雙木林,水源的源,站立的立。』

 

  源立緊張的表情我還記得,他語氣扭捏的說我漂亮,只是我那時背對著他,沒看到他是什麼表情,也許是唯一能看到他無措的機會。

 

  荷花村生活很悠閒,村裡人都務農自給自足維生,那些荷花照料如此漂亮卻不是拿來賣,只是村裡的一個傳統。

 

  這天陽光烈得刺眼,我坐在屋裡看著窗外水彩寫生,乾裂泥土地上突出現一抹黑影,源立頭上戴著一頂大斗笠,身穿洗成灰的麻布衣褲,右手撐著一把淺綠底繪蓮花的紙傘,樣式不像國畫那樣嚴肅,帶有塗鴉風格,左手提布袋,臉色不太好的對我笑著。

 

  「午安。」

 

  他在發抖,粉白的唇乾裂,看得我心驚膽跳。

 

  「午安,你還好嗎?」

 

  「我拿到一點,」他喘了幾下舉起右手,上頭都是紅腫破皮,像是燒燙傷,「新鮮水果,太多我也吃不完,分給妳。」

 

  「你手怎麼了!」

 

  「不小心燙到罷了。」

 

  他眼神閃爍,一臉說謊的樣子,受傷還得躲躲藏藏我想不到理由。

 

  「我有燒燙傷藥膏,快進來坐,我幫你擦擦。」

 

  他推託著,放下袋子就要走,我慌張站起來,卻不小心打翻洗筆水,搞得很狼狽。

 

  「哎呀,林先生,大太陽天您怎出門了?」

 

  住我對面的大嬸經過,穿著拖鞋啪啪跑過來,接著又道:「您不是不……。」

 

  源立一直盯住我,在大嬸又不知要說什麼時,他卻推著大嬸到我聽不見的地方去了。

 

  後來連續近一星期都沒看見源立,想去探望他,又怕被說閒話,人家也不一定喜歡我去叨擾,只能問著鄰居打聽消息,不知怎的,他們說起源立好像都有些顧慮,卻又不停說他人多好。

 

  煎熬的又過了幾天,好不容易下起了雨的那天天還亮著,我和對面大嬸串完門子,卻在家門口遇上我朝思暮想的人。

 

  「林先生?」

 

  他著長袖長褲,站在屋子屋簷陰影下,已收起的透明傘下一灘水,還是氣色不好,手上纏繞紗布透出血跡,就算這樣他還是衝著我笑。

 

  我碰的打開門,拉住他手拽進屋裡。

 

  「楊玫,等等,嘶,好痛。」

 

  他尖著聲音慘叫,我趕緊的放手,一語不發的倒了杯水推給他。

 

  「我聽對面大嬸說了。」

 

  他兩手捧起水杯,慢慢的喝著水,在我說完話小嗆了一下。

 

  「她說話都大驚小怪的,不用太看重。」

 

  「我有什麼,讓你不想信任我嗎?是因為,因為我是外地來的?」

 

  他用手指攪起水杯的水,陽光加重換了個角度,轉著就要照到他身上,我拉起窗簾,屋內漆黑一片,雨落在水池淅淅瀝瀝,讓我倍感緊張。

 

  「那沒什麼,我也是外地來的,還比妳遠。」

 

  聽他口音和用語,很容易能知道他是哪來的,聽說臺灣人會到這種小村,都是些優秀卻想過平凡日子的人,和我大大不同,沒準哪天就得會家去,娶個身家相同的女孩,繼承家業。

 

  「那妳,聽她說了什麼?」

 

  迴盪在小屋裡,溫暖的聲音包覆了我的心,湧起一波酸。

 

  不對!這是該強硬說話的時候,我在少女情懷什麼,真是的。

 

  「盧太跟我說,你對陽光嚴重過敏,你還那樣站在太陽下,到離這最近的醫院也需要好幾小時的,還要不要活啊你!」

 

  越說越來氣,黑暗中似乎更能說出平常不敢說出的話,看不見他表情,我一股腦的把心裡話放空。

 

  空間沉寂了幾分,才傳來開口的聲響:「妳人真好。」

 

  「我可不是在關心你。」

 

  他笑了幾聲,他特意選了屋裡最暗的地方坐著,光線只足夠看見白色牙齒,遮掩住他的表情,照理說也該遮掩住我的,卻總覺得他目光能抓住我的眼睛。

 

  回想起來,剛剛我的話語是不是很像在撒嬌?我為什麼要說討厭,說笨蛋不是更好,還是更像害羞說的?

 

  「對了,妳之前畫的畫,忘在我家。」

 

  先是杯子放在桌上的聲音,他才又說著,這樣輕鬆提起話題讓我很生氣,我好像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。

 

  「那沒法完成,可以丟了。」

 

  雖然我是用蠟筆畫,圖不會糊掉,但紙該早皺成一團,我還驚訝他沒有把它丟的掉。

 

  「妳的畫能夠抓住最美的一瞬間,付出的情感也是我見過最好的,就算只完成一半還是很好看。」

 

  「怎麼?你懂藝術?」

 

  我答得很不客氣,想把主導權搶回手中。

 

  外頭雨聲變小,我也漸漸習慣黑暗,能看到他左手住托臉,眼睛朝著我方向,右手讓陶瓷茶杯不停轉圈圈,上頭的圖案略過又略過。

 

  「我是用感受的,不用懂。」

 

  「說什麼呢?」

 

  我語氣很縮,他的話則在前進,將我逼到牆角、手放上我的頰,想像還在爆走,椅子移動的聲響把我嚇得跳半天高。

 

  「你做什麼,別嚇人!」

 

  我不是故意那麼兇的,臉紅心跳停歇不了,還好有黑暗掩飾我的緊張。

 

  「我該回去了。」

 

  他站起來,走到我身邊,似乎有一抹微笑浮上,卻稍縱即逝,我低頭遮掩表情。

 

  一股熱流自我頭頂傳來,已然紅熱的頭更發脹,待我抬頭之時,他手掌又放上我肩頭,在我鼻子左側的手肘,傳來鐵鏽的味道。

 

  曾聽說過一種特殊的皮膚病,患者一接觸紫外線便會潰爛,一想起他必須忍受此等痛楚,我心中就不暢快。

 

  而那時盧太的反應,他似乎很少會冒這風險,那樣害他受傷的原因不就是在我了?

 

  抓住源立手腕,他沒有抽手的意思,但轉了頭,現在呈現黑色、在陽光下含金屬光澤的深橄欖綠眼,因為驚訝而露出比平常多的眼白,就算如此他還是保持著沉默,完全不像這年齡會有的反應。

 

  「我幫你上上藥吧。」

 

  源立小小的嗯了聲,捨不得鬆手的我就這樣被拉著,他坐回原位,幫自己又倒上一杯水,品茗似的拿起杯子搖晃聞香。

 

  「妳站在那,是用精神治療嗎?中國療法真有趣。」

 

  他當然是在逗我,第一次連反擊的話都說不出,我手一放,轉身進了內室。

 

  什麼嘛,都在戲弄我,好像我該討他開心一樣。

 

  翻出行李的藥罐,我站在門邊偷看著,源立望著透出光的窗簾,那表情好像我那個參加過戰爭、說著當年的爺爺。

 

  拿著藥走回大廳,我將窗簾拉開一半,太暗可擦不了藥。

 

  「這樣可以嗎?陽光。」

 

  看他無異狀的點頭,我在對面坐下,源立將纏繞繃帶的雙手放上桌子,點點紅還濕潤著,比我想像的嚴重多了。

 

  「還是算了,其實還蠻噁心的。」

 

  他收起開玩笑聲音,手又縮回去,或許是怕我太粗魯,沒見過逗人的人先後悔的,臺灣人都這樣子?

 

  「我不怕。」

 

  戰戰兢兢解開他右手繃帶,皮膚沒幾處是完整,嚴重的地方連肉都缺損,血跡妝點出恐怖,看久還真會反胃。

 

  我不禁摀嘴,他緩緩嘆了好大一口氣,溫暖在我臉側散開,血腥氣息更加重。

 

  「別用了,分我點藥我回去自己擦,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這樣。」

 

  看著桌上留下斑斑血跡,他還能這樣泰然,明明雙手都爛到骨子裡的。

 

  「兩手都受傷怎麼擦?我說會做就會做,別看不起人。」

 

  說自然比做簡單許多,我拿著棉棒沾上藥膏,遲遲無法下手,這藥我自己光擦個小割傷都要掉淚,有用是有用,但要那樣痛,慢點好也無妨,想了許久才在傷勢輕點的破皮處薄薄上藥,源立雖皺起眉也沒喊疼。

 

  「我要擦這裡囉,忍忍。」

 

  長痛不如短痛,我換上新棉棒、挖起一大堆藥膏,全抹上手背那個又深又大的窟窿,源立倒抽一口氣,沒擦藥的手緊握拳,我光看就要痛昏,他手卻連半分都沒有移動 。

 

  真的是膽小,我沒什麼意願再弄下去,另一手隨便點點就交差,繃帶也纏得亂糟糟,好不容易能打結他又說綁太緊。

 

  「好了。」

 

  「謝謝,我先回去了。」

 

  他隔著繃帶摸摸手背,很珍惜的淺笑,站起要開門。

 

  「你以後要出門,等太陽小些再來,我都很晚睡。」

 

  我語氣生硬的說著,雖然他是背對,我眼睛不敢看向他,兩手也不停互絞,話說得好像我晚上希望有人陪般。

 

  源立手伸直,拍一下我的頭頂,什麼也沒說就離開。

 

  「這樣頭髮會有藥味。」

 

  應該是要生氣的,撫撫他留下的餘溫,我卻又紅了臉,雖然抱怨著,心裡卻暖暖的。

 

  源立……。

 

  坐起身,我手覆心口平穩吐息,眼睛早適應黑暗,房間裡除了我的隨身物品,只剩我身上的毯子,連枕頭都是衣服疊疊湊合用的,床墊應該在某個貨櫃裡。

 

  雖然有鋪上地墊,直接睡在地板還是不太舒服,尤其左腳可能是血液循環不良,疼得不得了。

 

  真不該為了省錢而不住旅館,我按摩一下腿後拄杖站起來走走,調整一下姿勢又躺回地板,卻比剛剛更難睡著,全身冷得像冰似的。

 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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