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青的培養槽

6新神官

還有幾道沙丘才能跨遠邊界，在這之前，遠遠就能看到敵國惡名昭彰的城牆，城牆比樹還高，牆後的樹被遮得只能露出一些樹冠。

城牆不只是敵國的象徵和屏障，更是戰果，傳聞是用人骨燒成灰、再混入泥土做成，牆在白日反射陽光讓它比雪還白，黃昏的夕陽一照，紅得能滴下血，圍牆下，幾棵小樹正在破土而出，牆上裝上兩扇門，在牆的襯托下，顯得很小，只能讓馬匹擦過頭頂。

除了門外，圍牆四週沒有太多衛兵，牆太高又滑，翻過去也會摔斷腿。

關於牆的傳聞很多，沒有太多人有靠近牆的機會，牆遠看只是粗石推成，表面打磨得細緻光滑，看似雪白的牆其實帶有米色；牆下破土的不是新長出的小樹，而是一根一根的樹枝，像是人插上去的，做這些差事的人實在不太認真，風一吹，吹開薄薄的表土，露出一片彩色的衣角，在蒼白的土地上格外顯眼。

剛翻過無數的沙丘，太陽神神官有些疲累，但也只是有些而已，更讓他不適的是背後的太陽。

太陽盯著他、跟著他的腳步，他有時能感覺到太陽神的神氣一閃而過，衣服上卡了沙，身體變得很重，熱度不會影響神官，但他依然算是人類，會感覺到疲憊，陽光照得地面發白，像在確認他的蹤跡。

土地下有閃光，還沒意識到自己死了的無數靈魂躺在那邊，牆內佈滿靈魂碎片，揪結得分不出誰是誰。

靈魂發出嘈雜的噪音，神官感覺到一陣陣的耳鳴，他摸摸口袋裡的打火石，重新整理頭髮，上前和警衛搭話。

「告訴你們的王，太陽神神官來找他。」

他和陽光一樣耀眼，一頭滑順發光的頭髮，金色的眼眸，開口時驕傲而高貴，簡直是太陽神的化身。

「證明你是神官。如果你是神官，那應該可以把手放進火裡。」

守門人是個年輕人，兩眼細長、挺拔俊俏，這樣的外型給他不少好處，要什麼就眨眨眼，賣弄一下本來就出色，逐漸養成傲慢的個性。

正因為賣弄外貌有用，這成為守門人的真理，認為其他人也都這樣做。

他拿下城牆上的火把，朝神官的臉蛋靠近，最中心的木棍泡過油，讓火不易熄滅，裡頭的木柴被燒得作響。

神官那雙眼睛被映照得更為金黃，他不舒服的閃避，可是守門人沒有放過，反而更傾斜火把，柴火爆裂開來，噴出幾道火花。

守門人更肯定這只是個騙子，如果讓火燒過，他就不能再用這張臉招搖撞騙。

星點稍微灼傷皮膚，但並不是那麼痛，神官眨眨眼，原本熊熊燃燒的火小得近乎熄滅。

守門人剛放低手，那火焰突然變大，不依靠木柴和油，憑空增長成為原本的兩倍，吞噬掉守門人拿火把的那隻手。

那團火比人還高，順著手臂吞掉目標的肩膀，守門人哇哇大叫丟下火把，落到地上的火很快變小，可是燒到身上的則膨脹變大，像有生命那樣撲向臉。

神官毫不豫的去『抓』那團火，火燒掉神官一點袖子，在碰到守門人的臉前縮回去，守門人在地上打滾哀嚎，半邊手臂被燒得漆黑。

面無表情的阻止火焰吃人，神官甩甩袖子，藏起露出的肌膚。

「告訴你們的王，太陽神神官來找他。」

其它守衛臉孔發白，急急忙忙往內跑，沒有一個人肯留。

同樣是感受陽光，神殿外的感覺卻如此不同，多了流動的風、草的氣味，沐浴在陽光之下，全身都被溫暖包圍，太陽神就站在神官後面，渾身潔淨的氣味，離開神殿的太陽神力量不大頂多能和神官對話。

敵王親自用雙手捧來毛巾，在神官跟前跪下。

從出生開始，敵王就是太陽神的信徒，太陽神神官是最接近太陽神的存在，是貴客。

神官沒有接過毛巾，雙眼對上這名以殘酷善變著稱的統治者。敵王的靈魂相當普通，衣著也平淡無奇，不只是外貌，他連面對面時都不起眼，面對神官時謙卑得如同奴僕。

「我已經吩咐人準備好休息的地方，您能先洗刷身上的塵埃。」

「我來帶石頭走，你這幾天應該剛得到他。」

神官說道。

「本王是有得到一顆重要的小石頭，不知道神官大人為何想要這名奴僕？」

「這是太陽神的囑咐，我只是照辦。」

「太陽神告訴我，那個小石頭會是新任神官，那表示您會卸任。」

同時擁有新任神官和前任神官？這是敵王想都沒想過的，他不能玷污新任神官，但是卸任的神官就是人類罷了，他當然可以擁有。

「您不如就待在這裡，我會盡一切給您好的。您只需要待在房間，和我的妃子們不一樣，您不需要接待官員，甚至不用拋頭露面。」

敵王說道。

「您覺得我有什麼理由留下？」

「神官是最接近神的人，但和神不一樣，神官有肉身，可以被囚禁。」

敵王看著自己的雙手，像在自言自語，也有些興奮。

「神官離開崗位，太陽神不會高興。」

「有您的引導，太陽神已經數年沒有展現本性，這是個契機，讓太陽神燒毀這座宮殿，這會是我給他最大的一次獻祭。」

『太陽神啊，我什麼都不求，就求您能接受我的祭品，我將謙卑的成為您的奴隸，任由您主宰所有。』

神官聽過他的禱詞。

「我需要一個火盆，然後和石頭談談。」

『米絲，不要去。』

太陽神抓住他，但是那並沒有實質的力量，沒有肉身，神也不過是團意識。

神官像是沒聽到似的，抬腳邁出一步。

太陽神想附身到他身上，但在神殿之外，這變得很困難，神官只用意志力就將他擋住，堂堂太陽神撞得兩眼昏花，眼睜睜看神官走進他碰不到的黑暗裡。

「太陽神有力量，但是常常錯了。」

一路上，敵王都在咕噥些什麼，走廊兩側點著火把，偶爾不自然的跳動，像擁有自我意識那樣伸長，柴火爆出星星點點，遲遲沒有熄滅，橘紅色的粉塵彌漫整條走道。

神官將衣服拉得更為密實，長袍拖過地面、蓋住手腳，臉上只留一條能看到地面的縫，火星在碰到衣服後熄滅，連一點灰都沒留下。

宮殿通道造得很複雜，充滿轉灣和岔路，看不到盡頭，剛從沐浴陽光的地方走進幾步，就足以讓人忘記還在地面上，誤以為自己走進哪個地下洞穴。

敵王帶他到一間房間內，裡面放有火把，上面加上用透明、像是冰一樣的蓋子，火星不容易飄出來，周遭堆滿易燃的樹枝稻草，只需要一點火苗，待在房間內的人就會被大火吞噬；哪怕是可以操縱火焰的太陽神，也無法避免他的神官在這裡被煙霧嗆死。

房間內有人，一名年輕的男孩，他的頭髮、眉毛都被剃掉，連睫毛都被燒得蜷曲，藍色的眼睛充滿警戒，身上穿著過大的乾淨衣服，露出的手臂上有磨擦過的紅印，神官肯定他剛才被用力刷洗過。

「你們要做什麼？」

他顯然對火感到恐懼，當火盆被拿進房間後，男孩立刻縮到角落。

「給我們點空間。」敵王站在一邊，到神官開口也沒有離開的意思，「如果你想被燒成灰可以留下。」

火盆堆放幾根燻成黑色的木頭，幾乎沒有煙霧，火光讓燃料邊緣微微發亮，燃燒得極其緩慢。

神官把手放到火的上方，能感受到熱度、但不致於被燙傷的高度，火光染紅色素淡薄的眼睛。

敵王想了想，最終走出去，並關上門。

「你是誰？」

男孩說道，仰望飄浮火星的半空；男孩—石頭的嘴角破了，還有點血塊，瘀青的嘴唇腫起來，說話有些含糊，臉上的燒傷一動就痛，讓他只能維持面無表情。

「我從太陽神神殿過來的。」

神官並不習慣說明自己的身份，他擔任這個身份那麼多年，比某些人類的一生還要長，他早就熟悉神官該做的一切事物，卻沒因此而習慣這個身份，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。

「你不是我看過的那位神官。」

「那位有事，」神官也是第一次和石頭見面，在今天之前，他沒想過下任神官會是那麼小的男孩，那雙特異的藍眼睛裡還有點稚氣，「我代替他來。」

不同於一般人，石頭身上有類似於神的氣息，在情緒平穩下來之後，那點特質更鮮明的發散出來。

太陽神不知道怎麼想的，冒充身份也要騙他當下任神官。神官並不確定這其中有什麼原因，太陽神沒有人心，難以真的了解人類，更不會為了好玩有趣而說謊。

「那位沒有交接得很清楚，我還不太認識你，神女血統……」

神官小心的讓聲音充滿堅定，顯得充滿威嚴。

「我沒有神女血統。」

石頭立刻否認這點，靈魂卻在發抖。

火堆的火在變小，神官把手伸向火的根部，火立刻退開變小，從中伸出一隻金光聚集的手。

在手之後，人的肩膀、脖子和整個身體，太陽神浮出火堆越變越高，直到神官無法和他平視，虛無的金光握住神官的手腕，居高壓制著，憤怒得連火堆都在發抖。

太陽神可以操控火，能控制這片土地上的任一個火星，卻不知道那些火星的位置，在火焰觸碰到物體之前，完全無法『看』不到火的那邊有什麼，就像是點燃不知去向的炸彈。

直到神官觸碰火焰。

「馬上回去。」

沒有神官的太陽神只有破壞、完全盲目的破壞，他在破壞裡不斷的尋找新神官，然後帶來一陣子的清明，但那樣的日子都不會太久，人類太過脆弱，疾病、戰爭，突然一點小事就死了。

他可以在火碰到神官前避免傷害，但卻無法控制煙、無法避免神官窒息。

「這是你要找的下任嗎？」

神官說道。石頭愣愣看這邊，盯著一般人看不到、從火裡冒出來的『人』。

「他是神女，」神官繼續說道，偏著頭，火光在臉上留下很深的陰影，「擔任神官再適合不過。」

「映.米絲，就不該讓你過來。」

太陽神站在火盆邊，裡面的木頭不多，燒不了多久，他將火降到最低，延長燃燒時間，房間內的照明只剩下僅有的幾個燈，光只夠勾出物體大約的輪廓。

「敵王不會再讓我靠近火了。」

太陽神沒有大發雷霆，沒有將他連同整個宮殿燒盡，沒有、都沒有，米絲害怕的一切都沒發生。

最後一點火熄滅，太陽神似乎發出一聲嘆息，柴火冒出一絲煙霧，太陽神的身影跟著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