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陽起始的回憶錄 0

作者:烏龍青茶

 

  夕陽西下,夏天的日落總是特別早,卻是我一天的開始,也是我在這季節除了雨季之外,唯一能活動的時段。
  
  我一直認為隱藏得很好,也或許是這國家的人民接受怪異事物的能力特別好,從小到大,除非我主動說,不然沒有人能發現我是吸血鬼。
  
  花費方面,我該慶幸我是吸血鬼,僅靠血液即可維持生命,不然在這個物價飆漲的城市,我也難以存活,雖然最近人血袋的價格和石油一樣一公升上漲兩塊錢……。
  
  而我的租屋地點因為沒有窗戶日照,租金也特別低廉,偶爾還能跟房東抱怨濕氣太重,讓他租金少算一點。
  
  雖然我是個吸血鬼,也得去上個學,好消耗我這比一般人類還長的人生,也許我還能夠拿到這島國所有學校的畢業證書,感覺就很厲害。
  
  話題轉回來,夜間部的體制真的非常適合吸血鬼,尤其在大學,會讀夜間部的人大都已經出社會,不會像些不成熟小鬼,問東問西。
  
  「同學,這是我的位置。」
  
  夜間部少少的缺點之一,就是常有日間部的學生占用教室,現在我習慣坐的位置就坐著一位女生,她頭髮剪短到貼平頭皮,正低頭刷刷的用鉛筆塗抹東西,我禮貌的請她離開。
  
  她抬起頭,我這才看清她的長相,瀏海長度也很短,能清楚看到她糾結的細眉,圓圓大眼帶著綠色變色片,臉上掛著很大的彩色塑膠框眼鏡,一付藝術份子的裝扮,她只看了我一眼,又低頭繼續原本動作。
  
  「同學…」
  
  「還有很多位置,為什麼偏要這位?」
  
  她摔下筆抬頭,說話聲調帶著中國腔調,眼睛直直瞪住我的,綠眼遲遲沒有離開。
  
  她的眼神很有力量,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掐住我的脖子般,讓我完全無法開口。
  
  「你。」
  
  在我將要窒息一刻,她終於又說話了,憤怒的壓迫感退去,轉換為無法捉摸的冷淡。
  
  「你是吸血鬼。」
  
  這句話讓我驚慌失措,吸血鬼畢竟和人類有些不同,偏偏人類很容易排斥和自己不同的所有東西,連不同種族之間都能爭鬥,更何況是不同物種。
  
  如果是同類認出我那就說得通,可是她手臂上有著曬黑痕跡,吸血鬼是無法忍受陽光到曬黑的。
  
  開始讓我害怕她是吸血鬼殺手一類,慢慢的向後門退去,行進中還不小心踢到椅子。
  
  剩兩步……。
  
  我這輩子沒有那麼緊張過,偷偷觀察她,深怕她會使出什麼木樁銀飛刀,融合中國氣功的擊退吸血鬼招式。
  
  聽說吸血鬼的生命力很強,但我從未得到證實,生活在一個不用打鬥生存的世界,所以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運用任何力量,結果我除了怕太陽和能飲血維生以外,其他地方都和人類沒兩樣。
  
  「回來!」
  
  我應該要逃跑的,卻乖乖坐到她旁邊,我這才看見她沒有左腳,沒有特別遮掩,迷你短褲清楚顯示,連膝蓋都沒有,殘酷的自大腿一半處截斷。
  
  「沒錯,我在幾年前失去左腳,而且是被吸血鬼弄斷的。」
  
  我沒有問,她卻很快的回答,語氣不是恨,雖然她恐怖冷酷本質還是在,但同時隱藏不住的悲悽緩緩柔化她俏麗的臉龐。
  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  
  她命令的說,嚇得我腦子一片空白,還好我還沒忘記自己名字,「陸景祥,陸地的陸…」
  
  「不是那個!家族名?」
  
  她很沒禮貌的打斷我的話,似乎越來越不耐煩,我很怕她發現我沒有她要的情報,那到時我的性命可能就會不保。
  
  「戴…戴派爾,我…我不會拼。」
  
  吸血鬼祖先來自貴族,就算是我們這種飄洋過海,完全看不出西洋血統的殘破後人也有個代表血緣的姓氏,只是現在大都只用人類姓氏。
  
  「我叫楊玫,木部楊,玫瑰的玫。」
  
  她說這話的時候,看向外頭走廊,讓也害怕鬼怪的我驚心了一大下,想著她搞不好有特殊眼睛,能看見靈體什麼的。
  
  「妳…妳好。」
  
  「手伸出來!」她命令,難道對岸打招呼要得握手才有禮貌嗎?
  
  我決定隨時對她保持恭敬態度,伸出我抖不停的右手,她頭偏移一些,握住我的手,掌心綿軟指節粗糙。
  
  「啊!」
  
  手背一陣劇痛,我淒厲的慘叫一聲,想推開她,她順勢放手,把玩著驗鈔筆,那東西射出的光線就如濃縮的陽光。
  
  手背一圈圓形燒傷,如果是人類,可能是被剛煎完蛋的鐵鍋鏟碰到才會有這樣傷口,當然,我碰到熱鍋鏟也會產生傷口,不會比人類輕微,吸血鬼血統真沒用。
  
  「你小聲一點好不好,又沒怎樣。」
  
  她說得無情,卻也觀察我的傷勢,拿出一罐治療燒傷的藥膏,濃厚的薄荷抹在傷口上,比剛剛還痛。
  
  我已經控制不住眼淚,傷口現在完全麻掉,沒有什麼感覺了,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,管今天是不是愛點名的必修,我可不想被一個女人玩死。
  
  「你幾歲?」
  
  楊玫撐頭看著別處問著,左耳根部後方有個小小刺青,看起來是一隻藍色蝴蝶,不知有何意義,但我深深相信那是黑道的紋章。
  
  「二…二十二。」
  
  以人類來說我都不算年紀大,對吸血鬼來說,更根本是小寶寶-標準純吸血鬼的生命是人類的十倍。
  
  「你是半血?」
  
  「是,為什麼知道?」
  
  難道她是什麼死神,看一眼就能知道所有資訊?
  
  「只是和某個吸血鬼相處過一段時間罷了,吸血鬼畢竟和人類不同,先說好,我是百分之百的普通人類。」
  
  我還是困惑的表情,很想問到底是哪裡不一樣,大多人類才不管混不混血,通通叫做吸血鬼就對了,我也差不多這樣想,因為幾乎沒辦法分辨純血和混血的差異。
  
  「純血這一照下去,皮肉都會蒸發,不會別人說伸手就伸手,也不會這樣慘叫。」
  
  她很不屑的看我,拜託,誰被燙到皮肉裂開不會叫的,吸血鬼也是有長神經的好嗎。
  
  「純吸血鬼不怕痛?」
  
  請別怪我表現得好像我們不是吸血鬼一分子,誰叫我爸媽在人類成年的年紀就生下我,我那純血爸爸又是個孤兒,毫無吸血鬼該有的常識。
  
  「純血只是忍耐力特別強,不管人類或任何程度混血,感受到的痛都是相同的。」
  
  「我爸爸是純血,釘釘子打到手還是叫個不停。」
  
  「沒受過家族洗禮的,只是假純血而已。」
  
  她說的這句,我不懂,我想應該是有什麼成年儀式,忍受苦痛一類的。
  
  「純血很少嗎?」
  
  發覺她沒有看起來難相處,我問題也多起來,「找對地方還是不少的,但你的年紀還輕,沒有必要加入他們,要找他們,等你年紀過一半再說。」
  
  「那他們是不是年輕人,還看起來都像是,中古世紀的人?」
  
  「吸血鬼青壯年期和中年期比較長,會在外面亂跑的,通常都是年輕一輩,穿著和一般人一樣。」
  
  講到這她低垂睫毛,「只少我遇到的是這樣。」
  
  「那,你和他還有聯絡嗎?」
  
  那一刻她看來很憂傷,我有預感她和遇到的那一位,永遠無法再見面了。
  
  。
  
  
  「他半年前就死了。」
  
  也許是調適好了,她再這麼說的時候,遠望火紅的夕陽,似乎正完全的品嚐它的美。
  
  「那是我兩年前,去一個偏僻小村寫生開始的。」
  
  楊玫低頭看著自己殘肢,珍惜的摸摸斷開癒合的地方,眼睛亮點映出外頭落日顏色,我腦子浮出她落下火紅眼淚的畫面。
  
  「聽說那個村子有全中國最美的荷花,雖然氣候優良卻因為交通不便,人口很少,我轉搭好幾次巴士,費了一星期才到。抵達的時候剛好碰上雨季,掃興是有一點,卻也讓我看到美更上一層的荷花,」我看向她剛剛塗塗抹抹的紙張,上頭是太陽和雲朵,濃厚的鉛筆塗抹沉重,就算黑白還是看出是夕陽速寫,「我站在池邊,看了好一會,突然有人刺刺我的背,回頭一看,一個年約二三十歲的男人站在我身後,外表並不起眼,就一般東方人樣貌,身高也不過略超過一米七,粗布衣服打赤腳,拿著一把白色的雨傘,要說特別一點的地方只有綠眼睛,但就是那雙眼睛,讓我知道什麼是一見鍾情。」
  
  我聽得入神,她停下來羞紅臉瞪我:「怎樣啦!」
  
  「沒有沒有,他叫什麼名字?」
  
  「他的名字是,林源立,雙木林,水源的源,立體的立,家族名是,」她盯得我發毛,帶有一些鄙視的停下來,「和你一樣是戴派爾,來自臺灣的戴派爾,英文原文拼法是dipire。」
  
  我的手機在這時嗡嗡響起,看了一眼,是同班同學打來的,楊玫沒有停下繼續說:「我遇到他時他八十歲。」
  
  「抱歉,我接個電話。」
  
  我奔出教室,草草和他說完,再回到教室時,楊玫已經收拾好東西。
  
  「再見。」
  
  「我還會再見到妳嗎?」
  
  探聽別人的隱私並不好,但她似乎也有那麼一點希望,能有人聽她的過往。
  
  「也許。」
  
  她背上背包、拄起拐杖,消失在走廊盡頭。
  
  。
  
  再見到她是隔一天的事情,她坐在校園一角,看著小魚池裡的爛荷花。
  
  「晚安。」
  
  她只是繼續看荷花,突然又開口:「今天太陽很大,你還那麼早出門?」
  
  「除了正中午都還行。」 雖然很容易曬傷,但不至於會燒成灰,我受太陽傷害最重,除了兩天前被驗鈔筆灼傷外,只有小學亂玩放大鏡,差點燒穿膝蓋那次。
  
  「立源很愛太陽,說是每次看到它就好像永遠有希望,」 楊玫目光沒離開過荷花,池塘幾隻黑嘛嘛的鯉魚游來游去,真是毫無裝飾性的造景,「認識後一個月,我搬到他那裡住,也慢慢察覺到他的不同。」
  
  她微笑了,臉頰有淺淺酒窩,「第一次看到他在採血,我真嚇壞了。」
  
  說真的,我不敢相信楊玫會被任何東西嚇到。
  
  「他咬人?」
  
  我爸常說他會有咬人的衝動,也許純血是這樣的吧?
  
  「他抽水牛的血放在杯子裡。」
  
  「水…牛。」
  
  也是,那樣的窮鄉僻壤哪來的血袋,吸血鬼固定一段時間一定得攝取血液,不然就會營養不良,動物血雖然也行,營養卻比較不足,味道也差。
  
  「當下他完全對我坦白,還一臉害怕的,我只問他會不會亂咬人,他說還有很多吸血鬼忘記攝取而昏倒的。」
  
  原來我爸在騙我,害我每次肚子有點餓都怕會去咬人。
  
  「除了不能曬太陽和需要喝血外,源立和一般人沒有不同,還比一般人都更溫柔。」
  
  「認識後一年多,他開始常常心神不寧,我問他也是勉強笑笑。」
  
  在提起這裡時,她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陣子,我感覺有些頭皮發麻。
  
  從附近籃球場傳來拍球和球鞋摩擦地板的聲音,「某天晚餐,門外吵雜起來,木門被踹開,他們說源立是帶來病菌和不幸的惡魔,幾個大男人抓住他,源立也驚慌著發現事情不對勁。」
  
  「他們撬開他的嘴,逼他喝下一杯不明液體,沒多久他開始不停吐血,血裡居然有銀色顆粒。」
  
  「銀粉……!」
  
  誰那麼殘忍,吸血鬼懼怕的除了陽光還有銀這種物質,它對我們的傷害和烈日差不多,要是在吃食裡加入銀粉,用人類角度來說,等同於喝硫酸。
  
  「村裡人很早就知道源立是吸血鬼,還是一直把他當普通人看,但是不知是誰,給他們灌輸一些吸血鬼邪惡的想法。」
  
  「他曾說好久沒有看到故鄉的落日,雖然故鄉又小又擠,但是落日總是充滿生命力。」
  
  『妳的畫總是能抓住最美的一刻。』
  
  我好像看到一隻佈滿傷疤的手,在撫摸她的臉。
  
  「他的綠眼空洞無神,溫柔的聲音也變得嘶啞,身上到處出現恐怖的烏黑,我右手放在他胸口,握住他左手。」
  
  她看看自己的雙手,回憶著那時的餘溫。
  
  『楊玫,放手。』
  
  「他們說要把我一起處理掉,我不在乎。」
  
  光亮太陽變成黯淡橘色,楊玫眼中閃動堅毅和韌性,接著她縮起肩膀,「突然我左腳一痛,痛得我使不上力,村民拉開我們,我就這樣看他被拖出門,右手抓著我的左腳。」
  
  「再醒來時,我躺在城裡的醫院,等我出院回到村子,那裡已經變成廢墟。」
  
  她似乎不想再說下去,第一次真正的笑起來,源立吸引她的是眼睛,那麼楊玫吸引到他的該就是這夕陽下的笑容。
  
  「我明天就要回去中國了。」
  
  我直覺的知道她要去尋找源立,不管源立是不是真的還活著,都是希望渺茫。
  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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