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青的培養槽

#8神官回歸

這是米絲到這個王國來，第一個由國王主持的宴會，佈置符合國王的體制，就算不是純雪白也是很淡的淺色，談不上華麗，不同層的顏色漸變，呈現出微妙的層次，讓人不由得得多看幾眼。

仰望天空，時值傍晚，太陽快要沉入地面，雪白布幔覆蓋天空，延長已經接近消失的白日。

宴會氛圍不如佈置明亮，花枝招展的貴族們趨向保守，身穿黯淡成灰的標準禮服。

參與宴會的人比往常多得多，他們的臉上掛著陰鬱，只戴上必要的珠寶，衣服上的圖騰和顏色讓人得以分辨家族。

場面有點擁擠，場外還有空間，但沒人願意踏上泥土地，肩膀靠著肩膀角力。

紅紅綠綠之中，神官和他的見習神官，穿越一片紅紅綠綠，貴族們其實沒有想要相讓的意思，身體卻在神官經過時擅自讓開；生物本能告訴他們要避開，如同光，沒有實質的溫度和形體，但就是在那裡，在他們之間劃出分界，讓出一條神官的道路。

國王和他的男寵石頭等在道路盡頭。

「這位是映.米絲，太陽神神官。」

這是米絲第一次見到國王，雖然不是唯一見過的君主，卻是第一個見過的他國君主。

國王相當年輕，沒有一點青澀，戰爭的風霜籠罩孤傲， 如果說看起來年輕，眼睛裡頭的滄桑太多，要是說看起來年長，外貌又太過年輕。他沒有束髮，梳理整齊的黑髮披散，散在淺色的大衣上，大衣下是一件白色長袍，最底下是染上黃土的長靴。

「那這位是？」

國王對太陽神瞇起那雙極黑的眼睛，裡頭惡狠狠的。

「這位是實習神官。」

米絲擋著說道，沒讓太陽神說話。

「請您管好您的實習神官，他對我的愛人很粗暴。」

「宮中的禮儀很困難，我會記得的。」

米絲說道，態度不卑不亢，甚至有些高過國王的味道。

「還有一個，當時和實習神官一起在我寢殿裡的人，沒有一起過來嗎？」

當時沒有幫助石頭的他也該嚴懲，憤怒的熱度在國王胸口燃起，石頭可能不會允許他懲罰神官、實習神官，最終，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，就從那個不在場的人開始。

「那位是我請來的醫師，但是效果……，都是因為有神官幫助，殿下才能醒來。」

石頭說道。他是在場唯一能讓國王聽得進話的人，卻是打圓場最糟的人選。

「付出代價的是你，不必感謝他。」

國王繼續說，石頭悄悄拉了他的袖子阻止，但是沒有用。

「您的愛人沒少請求太陽神，但在實現願望後卻不願付出代價。」

太陽神很是不滿。

「敵國信奉太陽神，每日三餐祈禱、在地下埋滿祭品，最後還是被自家神燒掉。太陽神想要什麼就拿走，對陷入困境的人毫無慈悲之心。」

國王說道。

「實現願望就該交出祭品。」

太陽神說道，眼睛浮現薄薄的光。

「殿下，我們先走吧。」

石頭試圖勸說，米絲則是垂著目光。

「你怕他，這裡不是神殿，是王宮，我的王宮，你是我……」

「殿下。」

不知是因為突來的告白不好意思，亦或是對於神殿的不禮貌，石頭沒讓國王說完，幾乎是無禮的打斷插嘴，在短暫的停頓後繼續說道：「……這位是太陽神大人、太陽神主神大人。」

石頭低著頭，聲音越來越小。在國王面前，以往做過的醜惡事情浮現出來，他深怕神官會揭發這些。

「他燒傷你的手臂。」

國王握緊拳頭，再開口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，擠出極度壓抑憤怒的聲音。

「你的背、你的割傷不都是為了奉獻給他嗎？」

此刻的石頭穿著覆蓋全身的輕薄布料，配上珠寶和彩色的絲帶，看起來相當美好，但是國王知道底下是怎麼樣的，後背、四肢，尤其是手臂，上面佈滿割傷和腫脹的疤痕。

想起那些傷痕、他的天使嚐到的苦楚，憤怒淹沒國王。

米絲不太認同的看了他的主神一眼。

主神和國王的衝突一觸即發，克制和他們沾不上邊，現在只是盡可能不動手。

「這些遠遠不夠，您愛人偷了我神官的靈魂，讓我的神官面臨死亡。」

太陽神說道。

「殿下、殿下，請不要和他起衝突。」

石頭一把抱住國王，國王沒看過他如此害怕，那雙冰冷的眼裡寫滿驚恐，雪色的臉退成月光一般的死白，因為緊咬的關係，雙唇異常的紅。

他想起太陽神能做些什麼。敵國的一切燒成灰，生命回歸大地，他身為國王可以不怕死亡，但是不能讓國家陪葬，身為石頭的愛人，他應該讓石頭遠離恐懼。

太陽神想要什麼，國王不知道，但是他知道太陽神不能做什麼。

那時，國王攻入敵國，曾和米絲、太陽神神官有過一面之緣，米絲看起來幾乎是被丟棄在那裡，現在，太陽神卻跟著曾被丟棄的神官。

國王想道，眼神落在米絲身上，想把他和當時的樣子拼湊起來。

眼神充滿侵略性，更像是對著獵物，米絲可以不在意，但是太陽神不能，不能忍受任何人類將他的神官視為獵物，上次對米絲投出這樣目光的是敵王，在那之後，他險些失去米絲。

人類總是貪婪的想要不屬於他們的東西，太陽神很樂於回應他們，什麼都可以，但就不能是米絲。要是哪個人類膽敢將米絲視為獵物，太陽神會將他……

「大人。」

身邊的溫度在上升，米絲試圖阻止太陽神。

被米絲抓住手臂的那瞬間，太陽神頓住一瞬，深刻的感到靈魂發冷，卻不是因為收起力量的關係。

石頭早就拉走國王，他卻絲毫不在意，怒火全都因為這點碰觸而消失。

他以為自己會燙傷米絲，就算那並不可能發生，抓起米絲的掌心反覆確認，那點以為會傷害米絲的恐懼還是存在著沒有減少。

「石頭很懂得操控情況。」

「您把石頭逼得走投無路。」

米絲說道。質疑主神，這不是神官該做的事情，他當了那麼久的太陽神神官，從未如此質疑太陽神。

「也許您也用同樣的方式，把我……」

太陽神止住他，不只是言語上的止住，更是將他擁入懷中。

靈魂充滿身體，被人類沒有的力量充滿，那瞬間，米絲伸手要推開他。

太陽神、太陽神要用強迫的方式，讓自己再成為他的神官。

人類的力量抵擋不住太陽神，就算只是太陽神的肉身，恐懼吞噬米絲的力量，或者說是習慣性的屈服於太陽神。

感覺到太陽神在散發力量，米絲驚慌起來，飲酒後的欣快感和迷茫充滿身體，他緊繃著肩膀，淚水溢出大張的眼睛。

「想當人類也好，映.米絲。」

太陽神輕柔的挑開到擋住眼睛的前髮，然後才解開束縛。

米絲感到極度的暈眩和想吐，太陽神在邀請他成為神官，他可以拒絕、以他現在靈魂的力量絕對可以拒絕。

太陽神本來可以趁他失去力量的時候強迫他，卻先還給他力量，讓他有選擇的權力。

太陽神，您是真的希望我……

力量充滿的感覺相當舒適，加上連日來的睡眠不足，米絲感覺到濃重的睏意，不知不覺陷入睡眠。

醒來時，米絲躺在神殿裡，並沒有躺在神殿陰暗潮濕的床鋪上，而是另一個房間，房間基本整理過，飄蕩潔淨的氣味，太陽神用力量燒去塵埃晦氣的氣味。

太陽神給了他很多力量，多到會溢出靈魂，珍貴的力量如水一般流淌，他沒辦法再忍下去，無法再忍受米絲可能受傷、可能死去。

他將珍貴的神力輸入，盡可能的給米絲更多。 米絲夢到漫天血腥的戰爭、戰場，看到太陽神降臨的那瞬間。

「……我……」

米絲發現自己沒有字詞能用來稱呼太陽神，用在人類、一般生物稱之為名字的詞，太陽神沒有名字，之前太陽神請他想個用來稱呼肉身的名字，此時米絲意識到，要是他真的想了一個名字，那並不會限於稱呼肉身。

他一個人類，居然想束縛神。

他回想起成為神官的感覺，這是那麼多年來第一次，那並非一般人認為的『全身充滿力量』這一類的感受。

那時他陷於極度的痛苦之中，妹妹的嬰兒床、兄長的衣服焦黑，父母的面容，一切都在燃燒。

胸口是心臟在的地方，也是靈魂在，人的感覺都會集中在那邊，那裡又空又重又痛，就像是宴會上的瓜果一樣被迫從土地分離，再活生生的掏空，塞進不屬於自己的血肉。

成為神官的感覺就是這樣，米絲的一部分在那瞬間死去，被其它的東西取代。

年少的皇子傷痕累累，傷口本身並不是很痛，最痛的是胸口，他巴不得一起跟著家人燒盡，化作一樣的物質，這才能跟上他們的腳步，再和父母、兄長、妹妹踏上長有花草的土地。

在靈魂燃起的前一刻，壓扁空氣的威壓在耳邊爆開，所有的想法都被暴力打斷，腦子眼前都是空白。

空白沒維持太久，模糊的色塊取而代之，視力在恢復，辨別這裡是哪裡的意識還在混亂中。

神殿……我在家？王宮？

米絲迷迷糊糊的想著，嘴巴張開又閉上，發出幾乎無法辨認的音節。

「你差點自己燒掉靈魂！」

暈眩在退去，還是那個殘暴的太陽神，米絲卻覺得被溫柔層層疊疊包裹住。

「太陽神、太陽神，您……您還願意回應我嗎？」

「太陽並非是我，僅僅是我控制的力量之一，無法代表我，映.米絲，我想回應你給的名字。」

米絲張開眼，想著首次見到太陽神的那天，眼前都是白光、日光，龐大的壓力幾乎壓扁他，從沒那麼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活著，他卻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。

血液在體內無比滾燙，他哭出來，像要流光靈魂那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