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青的培養槽

7最好的結局

//神，獨留神官出走的神殿，開始翻箱倒櫃

神殿裡沒有神官，比沒有神更顯得死氣沉沉。

這是太陽神神殿，只要太陽神想，火當然不會熄，甚至不用蠟燭、不用油；神殿裡點的都是普通的火，由神官親自點上，一點風過來就會熄滅。

太陽神沒有重新點上蠟燭。蠟燭燒到盡頭，融成一灘軟泥，火冷了，連融化下來的蠟都冷卻硬化。

太陽神套上肉身在神殿裡活動，偶爾打發幾個想來祈福的人。

在最後一根蠟燭暗掉後，整個神殿暗下來，反正視力對太陽神的意義不大，但是從遠方來神殿的人就不高興了，對這個打雜小弟大聲呵斥，甚至口出穢言。

「這個沒用的瞎子！」

太陽神學了神官的那一套，一概聽了當沒聽到，然後在想了幾天之後，突然又決定要不高興，閃現在叫囂信徒的店裡，把人家的屋頂燒個精光。

暢快的發洩完畢，太陽神得意洋洋的拍拍屁股，享受著火吞噬乾燥稻草的劈啪聲響。

米絲一定不喜歡這樣，被知道肯定會唸，米絲……。

急急忙忙的衝回到神殿，竄出的火把神殿天花板都燒黑，等穿越火爐的火光暗下，神殿又恢復冰冷，冷得太陽神很不快，心底的那把火又燒起來。

不明原因的火災幾天燒了十幾個地方，人民紛紛把責任歸咎在沒有供奉祭品，怪敵國國王奪走神女的孩子。

在鬧了幾天後，太陽神才安分下來，把注意力轉移到神殿上，好幾天沒人打理，神殿開始蒙上灰，太陽神彈了一下響指，將灰燒回空氣，神壇上，燒剩的蠟燭流得到處都是，他也用同樣方法燒掉。

地板和祭壇都需要擦過才能變亮，蠟燭也需要補充，這些太陽神的神力都做不到。

稟持不用睡覺的優勢，太陽神從找到可以用的布塊開始，取水、找承接水的容器，等處理完所有事情時已經是半夜。

一靜下來，萬般思緒又湧入人類的腦子。

米絲都有沒有吃飯？太陽神這幾天的問題真多，和來哭哭啼啼的女人一樣多，而且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。

沒有神力恆溫的神殿很冷，附在人類的肉身越久，太陽神就越能感覺人類肉體的限制，寒冷讓四肢肌肉變得僵硬—人類的身體依靠肌肉行動，難怪他們不能拿太大太重的東西。

長時間附身在肉身上，太陽神無力維持神壇的火，石子池裡木柴四散，火焰無法穩定燃燒，稀稀落落的東一塊西一塊，這樣的火堆燒不了多久，但是用來取暖剛好，要是太心急而太靠近，又會不小心燙傷，只能保持距離溫暖身體，火光溫暖面火的那一面，背還是冷的。

。

以往都把注意力放在米絲身上，太陽神從沒什麼機會好好看看神殿的其他地方、尤其是供米絲使用的地方。

祭壇後的臥室只有一張床，蜂蠟、碾碎過濾的花草，蠟燭經燃燒後蒸發， 燃燒後的氣體被困在這裡，冷卻附著在寢具上，提供香味來源 ，太陽神的人類鼻子認得這種味道。

半密閉空間裡的空氣流動較少，在流動之間，香味會被稍微沖淡，有時稍微濃郁，太陽神大吸一口氣，想讓更多氣味能留在體內，空氣進入身體，灌滿整個胸口，沿著血液蔓延全身，卻到達不了心臟，無論吐氣有多緩慢，依舊融入不了靈魂。

寢具殘留的氣味更接近米絲身上的味道，尤其是枕頭和吸附汗水的尾端床單。

但那上面也沒有米絲的腥臊，太陽神還記得米絲注視自己時的目光多麼熱烈，卻快要忘記該如何形容那股腥臊。

除了味道，這個臥室沒太多東西，米絲更多的時間都待在書房裡，應該有更多米絲的痕跡。

書房在樓上，是神殿裡較為隱蔽的地方，裡頭堆滿書籍，紙張墨水的氣味成為主調。

米絲什麼都沒帶走，也沒辦法帶走，是他、是他派神官去那個血腥的瘋子那邊，是他讓他什麼都帶不走。

日記整齊的堆放在書架上，只有近十年的份，再之前的不知被存放到何處。

米絲不在了，這些日記也算沒有了主人。

照著墨水的新鮮度，太陽神挑出最近的一本，從中往後翻閱，日記的篇幅並不是很長，比起私密日記，更像是工作日誌，通常只用兩三句交待今天的工事和精神喊話，像是『該更集中精神』，一直到前一個月，日記開始轉化為長信性質，所使用的文字也改變。

長信用以前的語言所寫，而非現在使用的通用語言，太陽神存在的時間大大大於百年，各時代的文字都懂一些，但他並不像人類那樣會特別學習，只是常看而記得一些，不是每種都很熟悉。

文字因久未使用而有些生疏，文法有不通順的地方，但並不影響理解意思，開頭這樣寫道：『太久沒有用家鄉的語言，要表達可能會比較困難，但這是最貼近我的心臟的文字了，我和它們一起成長、它們才能代表我的靈魂。』

這是米絲的母語，米絲剛來的時候並不太說話，後來學習新時代的語言，沿用到現在，包括文字。

『雖然我從未提起，但我還是很驚訝他會不知道這點，我選擇不告訴他，也不抱持他會理解的希望。』

用來書寫母語的筆觸稚嫩生疏，長信中有很多省略，常用『他』、『那件事』、『那個人』這種詞，內容這些簡寫沒有詳加說明，像是對自己嘀嘀咕咕，很難了解全貌。

應該是在回憶當神官前的時光。

－太陽神如此想道，又對自家神官完全沒有提到自己而感到憤怒，在神的記憶裡，神官一向稱呼自己為『神』、『您』，可是這些長信裡並沒有出現這些用詞。

邊發表著不滿，神繼續往下讀，這是最後一篇長信，是神官出發前寫的，上面的墨水已經乾透，透出濃濃的墨汁香氣。

『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回到家鄉，那個宮殿的一切都烙在腦子裡，能回去也好，要是失敗，那也是最好的結局。』

和日記收藏在一起的還有一疊紙籤，米絲曾要求太陽神在紙籤注入力量，當時太陽神並沒有同意，但米絲還是親自書寫上文字，然後將紙籤分送給信眾。

紙籤殘留米絲的意念，連人類身體都能感受到，太陽神就這樣握著紙，將力量抽成細絲，順著米絲的意念前進；火沿著線條，取代原本的墨水，在表面留下焦黑。

太陽神很少做這麼細節的事情，但不表示做不到。

在物體表面燒出痕跡並不難，難的是要遵循米絲的意念，太陽神沒辦法寫出那樣的字。

意念裡摻雜思緒，那是外貌上難以看出來的感覺，太陽神突然意識到，之前他在佔據米絲身體時有多粗魯。

他那時能共感米絲的感受，血液瞬間像被沸騰，體內熱得發痛，關節嘎嘎作響，用力咬住牙，因為握緊拳頭，掌心傳來刺痛，體內沒有屏障保護，那種熱度對神來說不值得一提，米絲赤裸的靈魂縮在一邊，被燒得痛得發抖。

大半文字都被燒掉、被焦痕所取代，只剩下幾個還帶著墨水，太陽神將力量更細緻的灌滿每個細微末節，紙籤飄出一縷煙霧，帶著草曬乾的味道。

太陽神不是個小心的神，為了避免火災，神殿到處充滿石頭和水，後來陸續種了一些來自異國的花草。

那些異國花草非常驕縱，只澆水活不了，大都在米絲離開後幾週後枯死，只有一株決心抵抗惡劣的環境，上至枝葉下至根，原本只有腰高的灌木長成樹，最上面的葉子高過神殿，根突破花盆，在地面長出堆足以跘倒人的腳，但就算是這樣的灌木，終究適應不了連日的寒冷，在幾天內迅速枯萎。

不需要太多照顧的苔蘚活了下來，在水流經的表面生長，佈滿神殿的牆，為空間提供濕氣，因為太陽神的時不時發火，苔蘚表層被烘烤得失去水份而發黃，突兀的黃掉大半，底下的根還活著，在吸收水份後恢復生機，代謝掉發黃的表層，變成介於綠和黃之間的顏色，如果將手掌放在上面使力，就會陷入充滿水份和彈性的底層。

那個觸感和泡水的布很像，當太陽神還不熟悉肉身，被蠟燭燙傷時，米絲曾幫他冰敷，泡水的布很冰涼，吸收掉不斷擴張的熱度和痛。

在很長一段時間內，對於太陽神來說，神官就只是神官，沒有幾個神官是真心想待在這個位置，他們、包含米絲要做什麼，太陽神一概不干涉。

這樣的習慣慣例維持很久，以致於不該有不同，當看見米絲和那個男人一起待在那個空間時也不該有不同。

再回想起來還是同樣的憤怒，甚至更為強烈，憤怒裡多出酸，然後是苦，他不再想著那個男人，而是想著米絲、只想米絲，米絲那時的衣服其實穿得好好的，在被摔到牆上後被苔蘚弄濕，他站都站不住，沒有大聲和太陽神爭論。

這件微不足道的往事，足以讓太陽神短暫的閃神，就這一瞬間，受壓抑的火恢復本性，在紙籤燒出一個大洞。

真不敢相信米絲到現在還不和他聯絡。把身體的一部份，通常是把手靠近火，丟入頭髮也可以，甚至只要米絲想，連火都不需要有；付出一些代價，一般人類只有壽命能付出，以米絲的情況，頂多是10年的修練。

如此簡單，他就能在敵國中心出現，就能到米絲身邊。

就算米絲不想，太陽神仍能主動從那個方位現身，可能是廚房裡的爐火、走廊裡的火把，某人正在抽的煙草，然後放出最熱的火，燒掉整座城，連石頭都粉碎融化，讓米絲無處躲藏。

衝動充滿太陽神，力量在這具肉體裡膨脹，以人類角度來說無法視物的眼睛被灼熱填滿，只剩殺戮。

這份殺戮和敵國國王頻率正好相符，太陽神在他的夢裡現身，這無法殺死他，頂多因為恐懼而大病一場。

「將他返還予我。」

「我的王宮隨時歡迎您。」

在敵國國王被狂熱淹沒的眼神裡，太陽神沒有被他牽動，反而冷靜下來，沒有人能在那樣的大火中生存，就算是米絲也不行。

「將他的頭髮獻給我。」

「我曾這樣做，您沒有現身。」

在聽到這句話後，太陽神瞇起金黃色的眼睛，他的形象沒有五官，只有模糊的人型外框，身影搖晃，無法決定自己的樣子，那雙眼睛出奇的鮮明，充滿細緻的情感。敵國國王的夢是純然的黑，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有些壓迫，像個小盒子，只提供足夠伸長手腳的餘裕，在太陽神現身後沒有變大，也沒變擠，依然維持那點些微的壓迫。

中央放著一把椅子，沒人去坐那把椅子，敵王本人是、太陽神更是，太陽神停頓許久，那張椅子在他的注視下燃起白色的火光，純然的黑沒有改變，只是多出一抹白色，在那抹同異樣的白色裡，太陽神退出夢境。